被迫停滞
7月19日下午2点12分,K15次列车抵达河南商丘站。晚点16分钟后,20岁的阿遥终于等来这趟去往重庆的列车。上车前,太阳晒得她燥热。
差不多3小时,列车在雨中行至郑州郊外。阿遥在车厢里听到列车长播报:“因为暴雨,本列车暂时无法行进,给您带来的困扰敬请谅解”。列车停靠的小站名叫关帝庙,离郑州只有15公里。阿遥和车上1330余名乘客以为这是普通的停靠休息。
随着时间推移,阿遥越来越着急,列车却没有丝毫行动的迹象。她原本计划,次日早晨抵达列车的终点站重庆。列车上同样急切的,还有10号软卧车厢来自河南汝州的小晨,她的行程从开封至汝州,原本只需近4个小时。她没抢上硬座,但软卧票价不高,正好可以在行程中休息。
半个月前,小晨注意到天气预报里的提醒:接下来会有持续降雨。只是天气预报有时会失灵,上周本预测有雨,却滴水未降。12号车厢的李裕龙和女友是在3点21分于开封上车的,去往郑州的下一站巩义。出发前,他知道郑州会下大雨,但没料到雨会下得这么大,“中原地区很少被淹”。
他们不知道,此时郑州城内已经暴雨成灾。从17日开始,郑州在3天内的降雨总量达到617.1mm,这个数字约等于郑州以往平均全年降雨量。作为全国最重要的铁路交通枢纽之一,郑州当天一片泽国,许多高铁和列车只能在大雨中停靠郊区,与人口密集的市区不一样,K15停靠的关帝庙附近较为荒僻。
窗外,雨仍在下,甚至更大了。雨水几乎将整个窗户蒙住。通过手机,人们逐渐了解到这场特大暴雨的全貌。车厢内,人们得到的最新消息是,铁路路基塌方,列车会调整线路,调换车头后驶回郑州。
晚上10点,列车已在关帝庙小站停滞了近5个小时。小晨和阿遥所在的卧铺车厢熄灯,人们在焦急等待中尝试入睡。李裕龙所在的12号车厢,自停车消息播报后,有当地警方人员上车和大家解释情况。K字头列车的硬座车厢,惯常不会熄灯,李裕龙一直睡不着。骚动在这节搭载118人的车厢里隐隐蔓延。
车厢里多是和李裕龙一样的短途旅客。归心似箭的人们不安地站立、走动,打听何时车能开动。列车员出面安抚,让他们坐下。一个四、五十岁的男人,不知道是哪个车厢的,突然拿起12号车厢的安全锤,说不管下不下雨,都要砸窗离开。李裕龙看见他往隔壁餐车走去,此后就再没见过那个男人。
借助手机,许多乘客开始了解到郑州城内发生的情形,大量道路上的汽车被冲入激流,5号地铁线里乘客被困。可漫长的等待耗尽了手机电量,李裕龙开始减少手机使用频次,他害怕收不到重要消息。乘客们时不时向窗外望去,观察水势。
轨道边有一片树林,李裕龙看到积水一直在涨,快把铁轨淹没了。当时,他有些紧张,害怕水会一直涨,淹没列车。同时,他也在等待,积水慢慢下降,列车会再次开动。但即使看到积水缓缓下降,身穿橙色雨衣的铁道抢修人员重新出现在视野后,列车仍未开动。
铁轨上的积水
次日,铁道工作人员给K15换车头,车厢空调进入短暂关闭状态。李裕龙所在的12号车厢里,118个呼吸系统在一节狭窄的空间里攒动。但列车窗户向里开,只有上半部能开个窄缝,还有窗帘遮蔽,几乎透不进空气。很多乘客跑到餐车附近找方便面的纸箱子,撕下来一片扇风。
几乎静止的空气里,弥漫着烟味。K15车厢内原本禁止吸烟,但有烟瘾的人在车内憋了太久,扛不过漫长“旅途”,忍不住点燃了香烟。越来越多人在周围吞云吐雾,李裕龙感到烦闷。“当时差点闷死在那里”。
在这场等待里,李裕龙坐得难受,但也无处可去。在和女友断断续续的交流中,情绪逐渐变成一条直线。他和很多人都开始习惯,一种可能没有尽头的等待。
20日晚上10点,K15被困已经29小时,卧铺车厢照常熄灯。不同于前一夜的平静,阿遥所在的4号车厢,许多乘客集体熬夜。小孩子打游戏的音乐声闹得不行,大人们也开始抱怨“怎么还不开车”。直到12点,阿遥才睡着。
车厢里的考验
20日下午,K15次列车在雨中滞留二十几个小时。物资短缺、供电紧张、身体疾痛,开始考验这座搭载1330人的孤岛。
李裕龙所在的12号车厢紧邻餐车车厢。从20日凌晨三四点到次日凌晨,12号车厢中间的道路24小时不间断有人排队“抢饭”。窄窄的道路里排了两列,人们挤进去就出不来。严重时,小卖部人挤人,脚不沾地。
餐车里排队“抢饭”的人们
李裕龙19日没吃饭,本想次日回家再吃。结果一等再等,列车竟不动了。20日,他挤进人群,花了3个多小时排队,终于买上了两天来的第一份饭——搭配芹菜和土豆块的盒饭。泡面同样供不应求。一辆零食车从餐车推出,还没走到到12号车厢末尾,其中的泡面就被一扫而空,小车又得回去重新补货。
阿遥记得,物资紧缺的时候,列车长冒着大雨到郑州市内买来了成箱的方便面。可列车上有一千多人,这只是杯水车薪。进退不得的列车里,朴素的道德观决定了分配物资的规则:紧缺的物资优先分配给老人和孩子。
也有人顾不得这些。坐在李裕龙对面的大叔约莫五十来岁,他没有抢到食物,和身边乘客说自己胃病,拿到两份饭。阿遥在卧铺车厢里看到,有人抢了几包吃的,却没有付钱。
有序的车内互助仍在进行。大雨中的郑州气温只有25摄氏度左右,阿遥所在的4号车厢里,一个孩子发起低烧。小孩安安静静地躺着,不哭不闹,孩子妈妈喊来乘务员,声音有些颤抖,希望获得帮助。
5分钟后,广播里传来乘务人员的声音:“亲爱的旅客,本列车有小孩突发高烧,因列车没有随行医生和药物,故有退烧药的乘客请到4号车厢伸出援手。”很快,一位女士拿着一盒绿白色包装的退烧药急急忙忙赶来,边走边问:“谁家的孩子发烧了?”众人赶紧招呼小孩子吃药。
同样的求助也发生在10号车厢里,只是这次的对象是虚拟的云端。信号不佳、手机电量不足,许多人与外界的联系变成大雨中飘摇的细线,时有时无。20日下午,社交网络上关于河南特大暴雨的信息逐渐发酵。“郑州地铁”“巩义暴雨”等话题逐一进入公共视野。但当时,和K15次列车一样停滞郑州周边的列车并未受到太多人关注。
小晨是最早在K15次列车上发出求助信号的人之一。
晚上7点53分,被困27小时后,小晨发布了一条求助微博。她直言:“管管列车上的人吧,实在不行退回郑州也行啊。”这条微博很快收获了千余次转发、点赞。当时,“河南暴雨互助”刚刚登上微博热搜,小晨的求助微博很快成为其中关于被困列车热度最高的信息。
很快,评论区里聚满了各式各样的人。有人发来鼓励和安慰的消息,但更多是实时援助信息互递,“郑州站暂时回不去的,调度已经因为缺点停运了”“打暴雨互助电话试试”。也有亲友困在K15次列车上的网友,在这里获取暂时失联家人的信息,“我男朋友也在这列车上,我还在重庆等他呢”“关注一下,妈妈就在这趟车上”。
小晨在评论区实时播报着列车最新动态。在时坏时好的手机信号中,成为“孤岛”和外界衔接的桥梁。
6号车厢里,一位聂姓老人被小晨找到前,并未意识到联系不上他的家人已心乱如麻。小晨在微博上收到陌生网友的私信,拜托小晨帮忙看看自己父亲的情况。老人今年60多岁,一直在农村生活,不会使用智能机。待小晨找到老人的时候,他正在车厢头和别人聊天,精神饱满。
“你家人打电话找不到你。”
老人赶紧低头看手里的老年机,发现手机已经没了信号,懵懵地抬起头。
给家里人打完电话,小晨还给老人拍了照片和视频。后来,再经过六号车厢的时候,老人会主动和小晨打招呼。
21日下午1点,#K15列车被困已超40小时#登上热搜,话题阅读次数达到6561.3万,讨论次数过万。截至当日晚间,除了K15列车,受河南特大暴雨影响停滞在郑州周边铁道上的列车共有11辆,包括K226、K31、K284等。它们多是停滞40个小时之后才陆续出发。
小晨“寻亲”的同时,阿遥也在微博热搜下评论:“本人现在就在K15车上。”看着网友的回复,阿遥有点鼻酸。在QQ空间的“实况转播”下,她也收到了许久不联系的高中同学的关心:“你还好吗?”但她不敢一直刷手机,列车上电源不足。大家轮流在餐车和列车员休息室充电,每次只能充十几分钟,常常是四五个人围在一起充电。
李裕龙的车厢里,几个人正围着一个人的手机看抖音。这是20号晚上,车窗外大雨如注。屏幕里播放着关于河南暴雨的消息,还有“郑州加油”的呼告。
人们议论纷纷。“网上说这三天下了以往一年的量。”“市里已经死人了,五号线水都到腰了。”“巩义已经淹了。”
身处彻夜明亮的硬座车厢,窗外是大雨。李裕龙已无法感知确切的时间流逝。“哪有什么白天黑夜呢?”嘈杂声伴着暴雨声,李裕龙睡一会儿醒一会儿,并不踏实。在这个并不安静的夜晚,网络世界里,很多人也彻夜未眠。志愿者整理着救助信息,救援物资也正在送来的路上,车厢内的乘务员在车间打扫卫生。
21日,列车上开始由官方分配物资,乘客不必花钱购买食品和水。同时每个车厢招募一名志愿者,并召集所有党员参与服务工作。
早晨9点,小晨的车厢分到了八根火腿肠和十卷卫生纸。乘客们自愿把火腿肠让给了小孩子。但一个中年男人拿了五六根,有的小孩吃不到,吵了几句也安静下来。到了中午12点,每个车厢都分到了两箱左右的康师傅红烧牛肉面。小晨所在的卧铺车厢有36个人,每个人都拿到了一桶。但李裕龙所在的硬座车厢“还得靠抢”。
坐在李裕龙对面的小伙20岁左右,刚上大学。“安安静静地不爱说话,也不抢东西,偶尔就在旁边吃”,后来去了13号车厢当志愿者。这天,李裕龙只见了他两次,都是急急忙忙回来喝了口水,又跑出去搬运物资。
车厢内,有一位同样忙碌的志愿者是个兵哥哥,他与女朋友两年没见面,计划这次放假回家团聚。他提前为女朋友订了花,准备一下火车就送给来接站的她。但他忙于志愿活动,只得交代女朋友来取。
21号早晨9点,郑州的雨已见小。兵哥哥的女友独自一人来到火车站,取到了那束粉色的玫瑰。
留下?离开?
如果没有这场特大暴雨,20岁的阿遥会一步步履行原定的出行计划:先去重庆玩一玩,再去遵义参加婚礼。但没承想,从商丘出发几十个小时后,连河南省都没出。
她有意识地用视频和图片记录着困在列车上的所见所闻。“本来想做旅行vlog,结果变成了受困vlog。”
在阿遥的记录里,这场大雨的消逝从21号早上6点45分开始。当时,雨仍在下,但已明显变小,积水位下沉,露出铁轨。近2小时后,雨水呈现零星状。中午12点半左右,雨停。半小时后,铁道上只有少量积水。
那天早晨9点半左右,这辆严控的列车开始出现松动的迹象。本来,只有工作人员或志愿者能下车。但随着雨势渐小,广播里传来普通乘客可以离开列车的消息:“旅客们请注意,现在开始统计,想要自行下车离开的人员,请找列车员登记。”
但当时,下车的条件仍有些严苛:需有人接送,方可下车。
骚动又重在车厢内涌起。21号上午,在小晨所在的10号车厢里,有人按捺不住性子,想找救生锤敲碎车窗离开。但人们发现,不知何时,救生锤被人收走了。
中午12点,一个买了站票的妈妈带着小孩闹着要离开,和乘务员争执起来,“吃了两天泡面一直拉肚子。”她转头看到10号车厢的软卧,情绪更为激烈:“你们卧铺还能躺着,我们连个座都没有!”
同样的争执也发生在4号车厢的出口,乘务员严守车门,不允许无人接送的乘客出去。一个女生蹲下来捂住心口,称自己有心脏病。乘务员僵持不过,只好放她离开。
站在一旁的李裕龙看到了这一幕。不久前,他还在12车厢,恰巧听闻这节车厢可以下车,急忙赶来。12点06分,趁着轻微混乱的当口,他和女友一起下了火车,开始往外走。下车时,远在商丘的妈妈给他发来嘱咐:暴雨下得大,别乱跑。他回了个“好”。自己被困在列车上的事,他只告诉了哥哥姐姐,父母问起时再和他们坦白,省得操心。
李裕龙本想绕回12车厢知会另一位阿姨可以下车了,但回去看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,整个车厢的人空了一半。此前,在乘务员统计下车意愿时,车内有45人表示有此意愿。
硬座里,已有些乘客离开
整个往外走的队伍大概有一两百人。路上大部分是独行者,少部分是两人结伴。这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,一边和路边村民问路,一边拖着行李,踩着水和泥巴往前走。一些老乡以为他们是附近的职校学生。
走了大概1个多小时,下午1点18分,李裕龙和女友到达三十里铺公交车站,给哥哥发了公交站的定位,让他来接自己。走来的路上,李裕龙有点恍惚:离开火车时,他还没想好是去郑州还是回巩义。但他能确定的是,不要再回到那辆火车上,走到哪里算哪里。
和他们一起等车的乘客陆陆续续被家人接走。剩下的人,有黑车上前招徕生意,说300块包车到巩义。他们没有搭理。
下午两点半,哥哥开车到了。历经一个多小时车程,李裕龙回到了在巩义的家。哥哥问他接下来什么打算,他说先洗漱,然后睡觉,晚上再吃饭。毕竟,在过去的两天里,他和女友只吃了一顿饭,自己两天没洗脸洗手。
李裕龙下车的时候,问过对面的志愿者小哥要不要一起下车。对方回答他说不了,自己要去南阳,高铁停了,离开了这辆车也没别的去处。
和志愿者一样选择留下的,还有阿遥和小晨。
阿遥的目的地远在两千多公里外的重庆,“下了车也不知道去哪儿。”小晨则是因为“没有人接”。两人都躺在卧铺上,继续等待列车发动。
21日中午,小晨给我们发来午餐的照片,有肉末豆腐、红烧肉配土豆,以及满满一盒米饭。“今天的饭,感觉很好吃!”聊天框里,一向平静的小晨用了一个感叹号。
下午3点41分,小晨继续在微博上发布列车最新信息:“感谢大家关注!现在列车上可以自行离开,已经有很大一部分人走了,剩在车上的就是没人接的或者目的地很远的人了,硬座那边剩的人不多了,食物已经不算紧缺!吃上了盒饭!”
下午6点,K15列车迎来停滞在原地后的第三个夜晚。车厢内温度较低,阿遥正处于生理期,把身上的单衣又裹紧了一些。此时,4号车厢又陷入了混乱,工作人员正在统计返回郑州或信阳的人数。
晚上9点05分,滞留52个小时的K15动了。火车猛晃的那一下,阿遥周围的人群发出了“呜呼”的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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